前几天,去了东莞。
四年一届的Print China名不虚传、很是热闹,在那里见到了不少老朋友、新伙伴,聊了不少天、侃了不少山。
三好同学自感获益匪浅,对正在快速变化的印刷圈,又有了一些新想法、新认知。
在众多或深或浅的交流中,有一次“偶遇”最为特别,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4月11日下午,广东国际会展中心对面的嘉华大酒店有一场技术主题的行业沙龙。几十位来自珠三角及全国各地印刷企业的工程主管围而论道,他们对工程技术问题的专注与精通超出三好同学此前的想象。
原来印刷圈也有这样一群立足一线,精研技术、精益生产与工业工程的技术大拿。尤其是,在藏龙卧虎的珠三角印刷圈,很多企业对生产过程中的工程技术问题,已经研究得十分深入、透彻。
一
沙龙结束已近晚上8点。从酒店出来,三好同学心里咯噔了一下,因为外面正下着大雨。
联想到身边朋友对东莞出租车的吐槽,不免有些担心:怎样才能早点回到五六公里之外的宾馆?
犹豫之中,拿出手机,点开“首汽约车”(在这里一定要免费给“首汽约车”做个广告),输入目的地,预估车费,居然不到20块。
点击“立即叫车”,没有预想中的漫长等待,不到30秒就有司机接单。且地图显示,车辆就在马路对面,调头过来只有1公里。
在大雨天的东莞,这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。大概过了5分钟,车辆如约而至,一辆白色的长安睿骋,软件显示司机姓严,接下来不妨就称他为“严师傅”
上车之后,从展馆侧面经过,严师傅问:是来参加展会的吗?是不是家具展?答:印刷展。严师傅哦了一声,又说:印刷展不行,家具展的时候这边的路堵得要死,我一般都绕着走。
家具是东莞的四大特色产业之一,年产值在800亿元左右。每年两届的国际名家具(东莞)展览会,已经举办了40多届,是全球第三、国内最大的家具展,最新一届的展出面积高达76万平方米。
尽管如此,三好同学还是心有不甘:印刷展人也非常多,散场时也堵车。这时,严师傅突然问了一句:印刷展是什么印刷都有么?答:是啊。10万多平米,该有的都有。严师傅跟了一句:那我明天抽空去看看。
网约车司机也要去看印刷展?刚想问为什么,严师傅接着说:我以前也是搞印刷的,丝网印花。
一听是曾经的同行,马上多了一份亲切感:为什么不干了?开网约车赚得更多么?严师傅回答:差不了多少,但开车自由啊。
既然有了“印刷”的纽带,自然就能聊开了。由嘉华到宾馆20多分钟,三好同学也与严师傅聊了20多分钟。
通过交流,三好同学了解到:严师傅来自湖南,原本在东莞本地的一家丝网印刷厂做纺织印花,已经干了十几年。今年年初才从工厂辞工,开起了网约车,前后还不到4个月。
二
在工厂时,严师傅做的工作像是生产主管。用他自己的话说:管人的,替老板搞管理。
他之所以选择离职,有一个原因便是:现在的工人太不好管。说少了没用,说多了,工人心里有怨气更麻烦。
他举例说,有时说得稍微重了些,有的工人不服气,便会怠工不好好干。比如,故意把废品率做高,但又保持在考核指标范围内。
这时候,作为主管基本只能是“哑巴吃黄连”。因为在一起做了七八年,对谁的水平怎么样,能干出什么样的活,自己心里很清楚。
问题是:即使知道是故意捣乱,但人家没超标也啥好办法。实在憋不住说两句,工人用一句:心情不好,不在状态,就给挡回来了。
可废品率一上去,老板不爽,自己难免就要受“夹板气”。
还有的时候,没说两句,有的工人就会躲进厕所,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。出来后,大摇大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,也不敢再说什么,最多只能暗中瞅几眼。
作为主管,管起人来这么前怕狼后怕虎,用严师傅自己的话说,主要是因为现在招人、留人太难。岁数大的还好点儿,刚招进来的年轻人,稍微有些不如意便拍屁股走人。有的今天还在,第二天招呼不打就不来,连未结的工资都不要,工厂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
他吐槽说:政府要求工厂必须签订劳动合同,可有的工人根本就不跟你签。
现在的工人为什么这么牛?严师傅也有自己的看法:还不就是因为收入低吗?在这儿打工一个月赚5000,出去随便找个工作一个月也能赚5000,工人自然流动性就大。而且,东莞这边技术工人很缺,有点儿手艺在身,找工作很容易。
三好同学很好奇:你那工厂的工人能赚多少钱?严师傅回答:干了几年,有点技术和经验的,一个月有八九千。
三好同学暗想:这个水平还不错。在严师傅看来,这却也是一些年轻工人流动性大的原因。他说,一个学徒招进来,月薪3000多,带半年刚上手,很多就会选择跳槽。因为找到下家很容易就能谈到每月6000多,做一阵再换地方,基本上就能达到八九千。
如果恰好赶上空岗急聘的老板,一次性谈到八九千也不是没可能。假如待在厂里不动,要涨到八九千则最快也要两三年,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愿意等。
三
最让严师傅气不过的是:2018年年底,老板突然说工厂效益不好不赚钱,取消年终奖和全部福利。
他抱怨道:早不说,晚不说,偏偏赶年底说,很多工人一下子少了两三万,自然不愿意干,人心浮动,闹着要走。又赶上年底抢货,活干不出来,老板还生气。
对老板说“不赚钱”,严师傅很是有些不解。他说:老板经常念叨不赚钱,可怎么会不赚钱呢?第一次说不赚钱的时候,老板买了套别墅;第二次说不赚钱的时候,老板拿钱去炒楼;这一次,又说不赚钱……
不过,严师傅也承认,老板现在赚钱确实比以前难。以前生意好的时候,很多货款当月就能拿到。现在,押三四个月、半年多很常见。
老板取消年终奖和全部福利的决定,或许正是促使严师傅离职的主要原因。按他自己的说法,他应该是从今年1月开始,正式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。
谈到工作角色的转变,严师傅说:你也不能怪现在的年轻人不愿进工厂、当工人。我十几年前来到东莞进厂打工,基本上是每天早上8点进车间,晚上八九点离开。活多的时候,这个点还走不了。一周6天,一个月二十六七天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。说不好听的,那感觉跟坐牢差不多,比坐牢强一点的就是可以经常出去放放风。
出来开网约车,赚得不一定比以前多,但没有那么多约束了。无非就是记得经常提醒自己:不要开太快,时刻注意安全。只是刚开始那一两个月,突然一下自由了,感觉很不适应。
聊天接近尾声,严师傅问:展会上有没有自动化的丝网印花机?用人少的那种。我们原来用的设备太落后,没什么技术含量,这活儿确实不太适合用人来干……
四
就这样,一边走、一边聊,不知不觉就到了宾馆。车外密集的雨点,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交流。
对三好同学来说,这是一次意外的“相遇”。从整体上来看,严师傅的叙述或许有失偏颇,甚至略显灰暗,却从一个侧面揭开了印刷圈,乃至很多实体行业招人难、留人难背后的扎心真相。
今年2月,财经自媒体“吴晓波频道”发过一篇刷屏爆文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宁愿送外卖也不去工厂》,严师傅的经历,看上去就是这篇文章的一个鲜活例证。只不过,他没有选择去送外卖,而是开起了网约车。
在严师傅的叙述中,有吐槽、有困惑、有不解,也有对劳动密集型实体工厂未来出路的思考。那就是:尽可能采用自动化设备,以减少对人工的需求。
这其实正是这些年印刷圈正在进行的努力,只是目前看上去还不够快。
临近下车时,酒店门口的积水很深。严师傅特意把车往台阶边又靠了靠,提醒说:下车小心点,别踩到水里弄湿了鞋。
从他的话语中,能够感受到一位曾经同行的关切与体贴。
看着严师傅的车在大雨中缓缓离去,三好同学也打心底里祝福他好运:这是一个为生活在努力打拼的人。